《流蘇》


如果我死掉,應該會特別想念活著的感覺。那種墮落的罪惡感以及揮霍的爽快,讓我從貧窮的什麼也無法買的人,變成理想中奢侈的暴發戶。因為我將自己生命的限度無止盡的使用,在恐懼以及無法自制中,得到難以言喻的滿足。我想,這是我死後,其中會懷念的一樣東西。

再來,我想我會特別懷念流蘇。


懷念她坐在校園長椅的樣子,洗舊泛黃乾硬的白色T-shirt,緊身淺色的牛仔褲,還有一雙咖啡色伯肯鞋。流蘇的頭髮是旁分,要長不短的流海總是會垂下來遮住她半邊臉,她就只用露出來的那隻眼睛,沉默的看著世界。

我非常喜歡流蘇的眼睛,黑白分明,而且又圓又大。她時常是看著某一人或某一物不說話,可是我總覺得從她的眼睛裡,可以看到很多很多東西,只是我說不上來,那似乎還不是我可以理解的,只能模糊的感受著,然後胸口會微微發漲。

啊、我大概還會想念流蘇抽菸的樣子。

她不是菸癮很大的那種人,只是偶爾想到,就會避開熟人抽上一兩根菸。我問過她,抽菸什麼感覺?她說身體上是沒差別的,只是有團溫熱的氣體在嘴裡流竄,最後蔓延到肺裡,沒甚麼特別感覺;可是精神方面就不同,流蘇說抽菸時,她的靈魂會暫時到另外一個世界,明明是和現在所處的這個世界一模一樣,卻沒有顏色沒有聲音沒有情緒,只是安靜,由外而內,很靜。

流蘇在說這話的時候,她的側臉給圖書室的燈光照得異常蒼白,那隻露出來的眼睛,眼珠的顏色變得很深,白色的部份則像給煙燻得稍微黃了些,還有淡淡的粉紅色血絲。

她說,她非常需要這樣的穿越,否則靈魂很快就會到達極限,現實應該會在某一個她所無法承受的瞬間,一鼓作氣的壓垮她所有存在。

當時我們坐在圖書館的樓梯間,流蘇嘴裡叼著一根菸,沒有點,只是含著,她望向窗外,很像在看很遠很遠的某樣東西,我順著她的眼神望過去,窗外只有一片透明的藍天而已,連雲都沒有。就只是一整片的,透明的藍色。

流蘇說的話我不是很懂,只是她輕淺淡漠的語氣讓人聽起來很心疼。我希望我們能夠更加熟悉,這樣當她說出這樣的話擺出這樣的表情時,我就有某些理由與立場,可以好好的給她一個擁抱。

其實在一開始我和流蘇不是很熟,應該說我和誰都不是很熟。可能因為怕生的關係,我在班上沒甚麼朋友。而流蘇和甚麼人都談得來,卻和誰都不是很交心。她習慣一個人走,走在校園廣大的麵包樹步道下、走在一千六百公尺大的紅色操場步道、走在人聲吵雜的地下餐廳,她甚麼都是一個人,和我一樣。

只是她昂首闊步,而我顯得有些畏畏縮縮。

我記得特別特別清楚,我們在圖書館相遇的那個日子。學校的圖書館是縣市有名的大,只要沒課,我就一定會窩到那裏,安安靜靜的看上一本書,等到落日黃昏了,我就又選一本書,借回去宿舍慢慢的看。

就是夕陽特別大,整個天空都被染成橘紅色的那天,我抱著書,看見在樓梯間窗戶旁抽菸的流蘇。她聽見聲響偏過頭望了我一眼,我有些緊張,像漫畫裡看見心上人的女主角,覺得臉很燙,心臟跳得飛快。

我在她收回眼神前,怯弱的自我介紹,見她沒反應,我丟臉的說,可能她不知道,不過我們是同一個班上的。流蘇冷淡的嗯了一聲,就轉過頭去,在橘色的天空下,吐出一口細長有著水墨畫裡雲朵弧度的白煙。我知道自己現在很狼狽,抱緊了書,我把頭埋得很低,其實眼淚都要掉出來了,但是我不想讓流蘇看到,因為那只會顯得我更奇怪而已。

咬緊嘴唇,我快步走下樓梯,將要轉彎時,卻聽見身後有人叫我,那是流蘇的聲音。我停下腳步,遲疑的偏著頭,不敢完全轉過去,僅用眼角餘光瞄她,因為我怕她只是要告訴我有東西掉了之類的,總之,我很難為情。

可能是怕我沒聽見吧,流蘇又喊了一聲,準確無誤的那是我的名字。於是,我鼓起大概是今生所有的勇氣,回過頭,正面迎上了她的目光。流蘇微笑著,臉半邊又被留海遮住,只能稀稀疏疏的看見她閃著亮光的眼睛,另一邊的臉,則讓夕陽暈成了溫暖漂亮的橘黃色。她用食指和中指夾著菸的手放在窗外,整個身體斜靠在窗邊,晚風徐徐吹來,她的長髮便輕輕飄動。

對於她的叫喚,我連開口詢問的勇氣也沒有,只能眼巴巴的望著她。流蘇也不在意我那過份炙熱的眼神,就是微笑著,說她記得我,知道我們是同班同學。她特別喜歡我上次小說創作課分享的那篇小說。

流蘇的稱讚讓我緊張又開心的忘了要呼吸,整個人興奮的都在發抖。不過我實在不敢告訴她,其實那篇小說的主角,是以她為原型創造出來的。我怎能說呢?怎能告訴閃閃發亮的她,有位像我這樣渺小又不起眼的小人物,在暗地獨自崇拜喜歡,像神話般完美無暇的她。

為了不嚇到她,我決定把這件事情當作我永遠的小祕密。可是自那天之後,我去圖書館的次數變多了,待的時間更長,就冀望能像上次一般,偶遇在樓梯間抽菸的流蘇。不過我的願望鮮少實現,大概一個月就一兩次。

就算是那樣我也心滿意足,至少我死後還能回憶,我和流蘇在圖書館相處的那些美麗時光。當時似乎連空氣都是粉紅色的,聞起來有甜甜的香味。

雖然我們遇見的次數不多,可是每次在圖書館見著了,流蘇都會丟給我一包海綿蛋糕,她什麼話也不講,就是對著我微笑。那一包包的蛋糕,我全都捨不得吃,特地去文具店買了一個漂亮的紙盒,把蛋糕整齊的擺在裡面,然後放進抽屜最深的地方,只要心情不好或是有點傷心難過時,就把那盒子拿出來,看見裡頭流蘇對我的心意,我就開心又滿足,覺得不枉此生。

還有,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要把流蘇的眼淚帶到地獄去,讓她永遠不會再流淚。因為我應該上不了天堂,所以只能在地獄收藏她的眼淚,那也會成為我的寶物,是身為孤魂的我唯一的救贖。

那是初冬的夜晚,我趕著要在熄燈前離開圖書館,卻在昏暗的電梯前,隱約看見一旁的樓梯間,有個人影蹲在窗戶下。其實我有點害怕,不過還是慢慢的走過去,並很小聲很遲疑的問,是誰?是……流蘇嗎?

那人影動了動,半晌後,我在微弱的月光下,看見那隻閃亮透明的眼睛。是流蘇。我慌亂跑上前,不懂這樣安靜寂寞的時刻她為什麼一個人在這裡?流蘇?妳為什麼在這兒?怎麼了嗎?我有好多好多問題想問,可是當我看見她的眼睛凝聚著眼淚時,我便甚麼也說不出口了。

我抱著書,稍微猶豫了一下,最後仍是在她身邊坐下。我們安靜的待在那兒,直到燈光熄滅,確定今晚會被關在這個彷彿像另外一個世界般寧靜與世隔絕的圖書館後,我僵硬繃緊的身體才放鬆,而在流蘇將頭靠上我的肩膀後,又重新挺直。

親愛的流蘇,什麼事情讓妳變成這樣呢?讓從來不為世間事所困擾的妳,在無用怯弱的我肩上流下妳如珍珠般的眼淚。我很想伸手摸摸她的臉頰或是親親她的頭髮,想告訴她,無論發生什麼事,都還有我在。

可是我始終沒有這麼做。

因為我想,無論我做了甚麼樣的動作,應該都無法安慰到她。可能她需要的大抵不是我的安慰,而是個仿若空氣般無聲透明的人,能承接她的眼淚就好,不需要其餘的多言多語。

所以那天,我就這樣陪了她一整夜,等到我被窗邊的陽光刺醒,身邊早沒了流蘇的影子。而我可能因為昨夜過度緊張全身僵硬,現在突然放鬆,便到處都痠痛起來。我一手抱著書,一手搥打發麻的大腿,肩膀部分非常疼痛,我偏過頭想舒展一下筋骨,卻發現身邊躺著一根細長的香菸。

我撿起來,放在鼻間聞了聞,感覺有流蘇的味道。非常高興又幸福的把香菸放進包包,我認為這甜蜜的時刻,會永遠成為我心中無可替代的存在。應該再沒有任何時候會像現在一般,如此令我幸福滿足的想要落淚。

細數這些都是我死後會特別懷念的東西,我與流蘇的點點滴滴,彷彿還在眼前,都是鮮明而美麗的。不過我也有特別想要遺忘的瞬間,那是我就算死了也不想記得的片刻,如果那些記憶能在我死掉的瞬間被地獄的業火燒盡的話,我想自己可能會更加了無遺憾。

那是圖書館之夜的第二個月吧,當我滿心以為自己和流蘇的關係已經不一般,應該超越了某種點頭之交的界線,正在心裡暗自開心時,我又來到圖書館。今天我特別先去超商買了一包巧克力,我有觀察過,流蘇喜歡吃甜食,這個巧克力她應該會喜歡。

我懷著少女思春的粉嫩色心情,整個腦子都是流蘇對我微笑時的模樣。我忐忑不安的來到我們私密的樓梯間,在能看見整片透明藍天的窗戶下,我緩慢的蹲下身,眼角瞄到了一縷黑髮飄揚,倏地感覺自己的身體逐漸僵硬起來,呼吸變得倉促,我很慢很慢的轉過頭去,嘴唇抿得緊緊的,似乎全身血液都往腳底衝,有一陣強烈的暈眩讓我想吐。

樓梯轉角那是誰?那是流蘇。
是流蘇和誰?
是流蘇和小說創作課的老師。
他們在幹嘛?
他們在接吻。

不知是我的動作太大或是流蘇本身就是位敏感的人,她停止了深吻的動作,將老師的頭壓入胸前,然後用著彷彿電影慢動作般的速度,緩慢而無誤的將頭轉向我在的位置,那隻總是露出來的眼睛,眼珠顏色變得極深,深到似乎像個黑洞,要把人吸進去了。

我不記得自己和她對望了多久,只記得流蘇垂下眼的瞬間,我便落荒而逃。為什麼要逃?我也不知道。很像自己做了無可饒恕的壞事一樣。奔也似的逃回宿舍後,我彷彿重新呼吸般大口大口的喘氣,室友們都用以詭異不解的眼神望著我,可是我甚麼也無法思考,眼前全都是流蘇的眼神。

那是冰冷的告知這件事與我無關的眼神。她在和我說,這件事情與我沒關係。可、可怎麼會與我沒關係呢?我們是如此親密啊!我們在空無一人的圖書館度過了用眼淚維繫的那個如夢的夜晚!這樣的我與流蘇,是沒關係的嗎?是不能碰觸這件事的我,與流蘇是毫無關係的嗎?

不斷想起流蘇的眼神,我突然發狂似的衝到自己的位置,粗暴的拉開抽屜,拿出那個粉紅色的精美盒子,裡頭整齊擺放的蛋糕早就發霉變黑了,香菸完整的躺在正中央,我看著這樣荒謬可笑的東西,克制不住的放聲尖叫。

室友們此時都離我遠遠的,她們感覺很驚恐,可是我還在尖叫,然後毫無理智的將那盒子丟出窗外,接著將桌上的所有東西掃下地。等到我已經沒有東西可以丟的時候,力氣用盡了,聲音也啞了,無力的坐在狂風暴雨般混亂的東西中央,我嚎啕大哭。

那樣恥辱悲慘的瞬間,我希望死後可以忘得一乾二淨。不是忘記流蘇與老師的接吻,而是忘記她冷漠疏離的那個眼神。那個如此傷害刺痛我心的眼神,我希望永遠不要記得。這樣我孤獨的靈魂,至少還能擁有作夢的權力。癡心妄想的冀望,在夢裡,流蘇是微笑凝望我的。

自那天之後,我再沒有去過圖書館,也沒有遇見過流蘇。

和我同寢室的室友們全都提出申請要換房間,到放暑假前,我就開始獨居生活。又恢復到一個人上課、一個人吃飯、一個人過生活。反正,一開始就是這樣的,我總是一個人。

直到暑假真正來臨後,我一個人待在宿舍,某天實在熱得受不了,去開了窗戶讓空氣流通。房間外有一株很大的榕樹,我聞著那味道覺得安穩,往更遠的地方看去,我見到了只會在夢裡出現的懷念身影。

流蘇一個人在操場上走,她也是放假不歸鄉的人。我貪戀的望著她,她依舊是那樣灑脫的模樣,洗舊泛黃的T-shirt,淺色的緊身牛仔褲,咖啡色伯肯鞋,還有那半長不短總是遮住半邊臉的流海,她依舊是我記憶中的模樣,一個人走,也是抬頭挺胸。

不過她卻突然止住腳步,偏過身,伸起了一隻手,後頭一位穿著粉色連身裙的女人便迎了上來,牽住流蘇的手,她們相依的走在一起。我望著,眼眶就濕潤了。流蘇不是流蘇,而我還是原來的我。

關上窗,房間又重新變得悶熱起來,我感覺呼吸不到空氣。

一片黑暗從頭頂上壓下來,我四周的顏色全都消褪,只剩鮮明的我自己。啊……神吶,如果我此刻死了,祢能給我甚麼樣的恩惠呢?能讓我再回到那個夜晚嗎?當流蘇靠上我的肩膀時,我一定會回過身去摸摸她的臉,替她把臉上的眼淚全都擦乾;我一定會低下頭,親吻她的頭髮,告訴她,別哭,別哭,還有我呢。

沒有別人,還有我呢。

之後?
沒有之後了。

……應該有之後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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